内容摘要:民族,是一个历史范畴。那些具有许多支系的民族作为一个范畴,就具有典型(中心)成员与非典型(边缘)成员之分了。如果以广西壮族作为典型的成员,那么云南文山的布侬、布傣各支系就属于非典型(边缘)成员。如果以西双版纳的傣族作为傣族的典型(中心)成员,那么德宏傣族、孟连傣族、新平花腰傣、马关黑傣则成了非典型(边缘)成员。当我们进行文化同质比较的时候,往往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拿典型成员之间进行比较。换一个角度,以非典型的边缘成员之间进行比较的话,其中的共享文化更丰富。
关键词:非典型,傣族,壮族,文化异同
众所周知,壮族与傣族是同源异流的族缘关系。学术界对壮、傣民族的宏观分部格局的认识是:北方是壮族(广西地区),中间是侬族(文山地区),南部是傣(泰)族。本文倒不是要炒冷饭,重复举证傣族与壮族之间的诸多共享文化。想要说的是,一直以来学者们主要拿西双版纳傣族作为典型成员与壮族进行文化比较,而很少将其他非典型成员与之比较。然而,这些非典型傣族与壮族似乎有着更多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体现在服饰、民间信仰、神话故事等各个方面。
这篇文章基于几年来多次对壮、傣民族村寨的田野考察。其中,2010年8月,我与一位壮族同事在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南部壮族的布侬、布傣、布瑞三个支系进行考察,然后到马关简单了解黑傣和玉溪新平漠沙镇的傣雅支系。之后我写了一篇小文,大概是说壮族和傣族本是一家人,而云南文山州正是壮傣分离的发生地。在历史的多次迁徙中,傣族向西、向南渐行渐远,但文山壮族自称为布傣的支系与马关的黑傣、玉溪的傣雅支系有着密切的联系,可以说他们处于欲分还连的状态。2012年,我们又在老挝、越南考察跨境而居的黑傣、白傣、红傣族群,以及在泰国与老挝跨境而居的普泰族。再加上2014年10月我们到孟连考察傣族民间文学的客观资料。
以上这些傣族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果说西双版纳的傣泐被世人认作傣族的典型成员,那么其他这些傣族则属于非典型成员。无论是公众媒体报道、官方所用图文,都是以西双版纳的傣泐支系作为典型代表。学者们多以这个典型成员与壮族做诸多方面的比较。
然而要注意的是,西双版纳的傣泐支系南迁的时间相对较早,同时他们受到南传佛教的影响教为深刻,底层的原始宗教信仰淡化严重。相反,其他非典型的傣族支系,处于民族身份定位的模糊地带或者边缘位置,与壮族所共享的文化反而更多更丰富。
图1说明:壮族全家庭,摄影:陈海汶,拍摄时间:2009年3月25日,拍摄地点:中国广西壮族自治区崇左市大新县桃城镇,图来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b96d5c0101b6a3.html
图2说明:傣族全家庭,拍摄者:陈海汶,拍摄时间:2008年10月8日,拍摄地点:中国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龙镇景龙村委会景尖村民小组,图来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b96d5c0101b6a3.html
一、相似的服饰及牛图腾文化
我们知道,一个民族的服饰文化中,尤其以女性服饰的传承最为稳固。下图3只是几地壮族的代表性服饰,不论蓝、黑、棕各种颜色,不论是纺纱、织布、染布各种材料,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戴包头。为了便于比较,我把壮族的女性服饰和傣族女性的传统服饰展现如下,彼此相似就一目了然。
图3说明:壮族各支系的服饰,图片来自百度百科词条“壮族”:http://baike.baidu.com/link?url=QPyDMNkxrjVzIHXqGci0Y5mMNkkmjyKjwKQzmr33Ja2Ys3GTA1-usnJP-lS89BrqIRbn2YMm1BoyKF979qqaqq
我国傣族有很多个支系,下面图4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西双版纳傣族,只要在网络上搜索傣族,出来的90%图片资料都是他们。因此说他们就是傣族的典型代表。接着看图5,是其他非典型的各族傣族。
(图4说明:西双版纳傣泐支系服饰)
(图5说明:傣族各支系的服饰,网络上关于德宏傣族的图片很少,因此作者使用家人的照片来拼图)
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德宏的傣族,新平各路花腰傣,马关的黑傣,元江的傣喇,这些非典型的傣族女性服饰与壮族服饰相似,都含有包头。其中,元江的傣喇支系的服饰其实和文山壮族的布侬、布瑞支系相近,而马关黑傣的服饰与文山壮族支系中的布傣支系很近 。
服饰文化常常寓意着图腾崇拜,壮、傣民族的服饰往往体现了牛图腾、鸟图腾文化。我们知道,牛对农耕生产具有重要的意义。同属于农耕民族的壮、傣民族都有牛图腾崇拜,不仅有牛图腾的神话故事,壮族有牛王节。文山州西畴、广南等县的壮族女性服饰凸显了牛图腾,他们的包头正是牛角式的。傣族的牛图腾神话也流传甚广。最著名的就是妇女喝了牛脚印里的水怀孕,最后生下女儿的图腾神话。我的家乡德宏如今还有一种民间仪式,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有人会用竹条和宣纸扎一个白牛模型。附近村寨的村民会请他们去唱《犁田歌》。仪式歌曲的内容在此不便复述。仪式的目的就是把家里的不详、不吉都以模拟犁田的形式赶出去,然后请吉祥的金银财宝进里。白色表示圣洁、福气大,过去在盖新房之前,还有人找来真的白牛做这个仪式。除此之外,支那乡依然在演《公孙犁田》的古剧,也是用一头纸扎的牛将凶邪犁出家门的意思。
二、花婆信仰及神灵体系
壮族有花婆信仰众所周知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德宏傣族也有花婆信仰,只是几乎没有被人提起或记载。然而,在村寨里长大的我尽管很早离家求学了,但对本民族文化有足够的了解,包括其中的花婆信仰。
在壮族社会里广泛流传着娅娃的神话传说,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娅娃花园里中的花朵变成的,又传说她居于花山。娅娃是壮语花婆的意思,也称花王圣母,俗称花婆神,被人们当作生育神顶礼膜拜。[①]一般认为,女神女米洛甲与花婆有直接的联系,创世女神变成了花婆,而花婆是壮族女巫信奉的主管人间生育、保佑小孩健康成长的女神。女米洛甲从一位创世神格的女神演变成为壮族、布依族等民族的生育神,专管生育儿女的女神,可见其职能明显缩小。[②]
记得我弟弟年幼时身体不太健壮,有一次我祖母带着一碗白米到巫婆家里占卜,结果说我弟弟犯了花婆,需要送一送咩末雅才能过这个坎。当时我好奇地问什么是咩末雅,母亲居然制止了我,说这是很难为情的事,小孩不应该多了解此事。后来我知道,傣语称为咩末雅[me55mɔk11ja31],咩是母亲,末雅在德宏傣语里泛指鲜花,因此咩末雅直译过来就是花妈、花婆。原来属于情侣、夫妻的灵魂,一个投胎为人,另外一个还在冥世,没投胎为人。那个鬼魂会来叨扰活人,导致活人身体不适。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说某某犯了咩末雅,类似于犯了桃花劫。需要请来巫婆送鬼,将缠绕活人的姻缘断掉,一般来说是杀一只鸭子来打发鬼魂。每当幼童或未婚青年身体不适久病不医时,人们往往求巫婆占卜,大部分就是犯了该神,要杀鸡杀鸭送一送才好。也就是说,这个咩末雅其实就是负责保佑小孩健康成长的神。
那管生育的是她吗?不是。在德宏,有一位我们叫做咩判或咩桑的女神,咩是指母亲,判似乎与汉族文化中判官的判字有某种关联。但是汉文化中的判官主要是负责记录个人功过的神祗,并不管生育。而德宏傣族认为,每一个人都有两个母亲,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咩判就是我们天上的母亲。如果家里有刚出生的新生儿,别人问是男孩女孩,主人家常常会回答: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咩判(咩桑)给我们的。人们还将小孩屁股上的青斑胎记解释成是咩判(咩桑)打了一巴掌留下的记号。
这个咩判(咩桑)除了德宏傣族有信仰外,我们在孟连调查的时候也有所发现。孟连意思是寻找到的地方,地理上连接德宏与西双版纳。他们在13世纪从德宏瑞丽(勐卯果占碧古傣国)迁徙而来。到达孟连后他们一方面不忘记祖先的傣讷文化,另一方面接受了西双版纳的傣泐文化。因此,他们不仅应用两地方言,同时使用傣讷文和西双版纳传来的傣泐文,前者傣语称为多令(多用于叙事诗文本抄写),后者称为多坦(多用于佛经抄写)。不仅如此,孟连傣族将原有的布判咩判始祖神与傣泐中人类始祖神布桑嘎西雅桑嘎赛等同起来。布桑嘎西雅桑嘎赛的叫法主要流传在西双版纳地区,布桑该雅桑该是简称。
2014年10月下旬,我与同事到勐连县勐马镇勐阿村回江寨调查,这是个傣痕支系的寨子。三位老人接受了我们的访谈,他们分别是70多岁的雅温,66岁的岩中,80岁的丁相。前两个都当过近两年的和尚,对佛经略有了解。而丁相则当了6年和尚,能熟读佛经文本。这三位老人对佛教经典里的神祇帕雅英、帕雅鹏、帕雅添名字很熟悉。值得注意的是,雅温给我们讲述了他听来的一个故事,说以前人类道德败坏,夫妻不分,天神不喜欢,于是就降下一场大火,烧毁了整个大地。当火熄灭之后,天神帕雅英派出两个神来到大地,让他们做夫妻。傣语称他们为布判丫判(在西双版纳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里这对夫妻就是布桑该雅桑该。布判是丈夫,丫判是妻子)。丫判怀孕了,在她的小腿肚子里孕育着婴儿,可是她觉得腿肚子太胖的话,走起路来不方便,于是她就把孩子放到肚子上来了。他还说,如今在叫谷魂的时候就是要叫布判丫判。
我们不妨做一番壮-傣的主神系统比较:
|
最高神 |
人类始祖神 |
生育神 |
护佑小孩的神 |
雷神 |
壮族 |
布洛陀 |
布洛陀、女米洛甲 |
花婆娅娃 |
花婆娅娃 |
有 |
德宏傣族 |
天神: 混西迦、混桑、 皮法 |
布判咩判/布桑咩桑/布桑该雅桑该 |
咩判/咩桑 |
花婆咩末雅 |
无 |
孟连傣族 |
寨神: 召曼、 皮曼 |
布判咩判/布桑咩桑/布桑该雅桑该/布桑该西雅桑嘎赛 |
布判咩判/布桑咩桑 |
(缺资料) |
无 |
西双版纳傣族 |
帕雅英 |
布桑该西雅桑嘎赛 |
(缺资料) |
(缺资料) |
帕雅X(佛教名称) |
三、《莫一大王》及竹王神话
在以红水河为中心的广西西部、西北部地区,广泛流传着关于英雄人物莫一大王的英雄故事,被认为是百越中的西瓯、骆越方国英雄人物的映射。壮族流传的《莫一大王》的母题主要包括寻牛吞珠、智斗皇帝、入京当官、以手压日、竹鞭赶山、种竹养兵、箭射京城、草木扎兵、不屈飞头、变蜂复仇这10 大母题。
《莫一大王》里说,莫一大王从小家境贫寒,幼年时代,他父亲就被催粮的官差打死,丢进深潭里。莫一长大以后,跳下龙潭去寻找父亲的尸体。他在深潭中见到一头水牯牛,那便是他的父亲。水牯牛往他的手上吐出一颗珍珠,被莫一大王吞下。莫一大王从此力大无穷。莫一大王到京城当了皇帝手下的第十三个大王之后,还是想念家乡的父老和妻子。他白天在京当大王,晚上骑着神马回家乡。他每晚都回家和妻子住,后来妻子就怀孕了。妻子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把莫一大王的鞋子悄悄地藏了起来。莫一大王用泥做成鞋子。他看到太阳已经东升,怕赶不及上朝时间,就用手把它压下去。皇帝知道莫一有神力之后,就想除掉他。莫一跑回家乡,用竹鞭赶山来堵寨,以抵御皇兵。
莫一把鞭拿在手,山山向他来叩头;莫一挥鞭把山赶,山山跑步抢在头。后因他的母亲无意中道破天机,说出石头来,山就停止移动了。莫一夫妻在山上种竹子,竹节里面藏着神兵。等到时间足够,就能够从竹子里出来打败皇兵。但时间未到,竹节里的神兵就被皇帝发现,放火烧死了。莫一大王用剩下的唯一一根竹子做成弓箭,射向京城。第一箭射到城中,第二箭射到宫门,第三箭射中皇帝的洗脸盆,遗憾的是没有把皇帝射死。皇帝派兵讨伐莫一后,莫一寡不敌众,跑到深山的龙王洞里,用草来扎出自己的兵马。但因为莫一大王母亲看到了这些兵马,说他们是些草人,草人兵马就无法再变成真的兵马了。莫一与皇兵大战,寡不敌众边战边退。皇兵设计杀死了他的神马,抓住了莫一。他们把莫一大王的头砍下来,头却飞向天空,大骂皇帝和皇兵。皇兵走后,他的头又飞下来,落到头颈上,完好如初。可惜,莫一的母亲又说人头断了就不能活,莫一就死了。莫一大王的妻子按他的嘱咐,把头密封在缸中,经过四十六天变成了地龙蜂,地龙蜂飞到京城蛰瞎了皇帝的双眼,蛰肿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地龙蜂又繁育出千万子孙,把皇兵赶出了壮族地区。散体《莫一大王的故事》里又说,莫一大王的母亲因为偷偷揭开缸子,用开水往里头浇,飞出来的蜜蜂就只能蛰伤人,而不能把人蛰死。[③]
《莫一大王》的母题在其他壮侗语族群的口头传统中也不时出现。著名的有布依族的德者故事,侗族的吴勉故事,仫佬族稼和石览王的传说,毛南族的覃三九和莫六。但是,在诸多傣族社会调查报告中很少有莫一大王相关的只言片语。然而,我的家乡德宏确切流传着一则类似的故事。我的外婆家在中国最西南的边陲小镇,德宏州盈江县支那乡。那里流传着一个名叫布岗朗比昂[pu11kaŋ31laŋ55bεŋ55]的传说,虽然名称不同,但是内容就与壮族的莫一大王类似。就连我自己的母亲和家族里的爷爷都能讲这个故事,而我母亲正是从支那乡嫁出来的,她讲这则故事时带着浓浓的感情:
这个傣王(布岗朗比昂)种了三个园子的竹子,是那种如手指一般粗细的小节竹子,每一个小节里装养着一个人和一匹马。他剪了纸人纸马放在箱子里,还需要去买来神水洒一下它们才能活起来。他出门的时候,叮嘱妻子,他去去集市买东西的时候,千万不能打开箱子,他来去都是飞翔,很快就会回来的。
然而,当丈夫出门的时候,妻子就好奇地打开了箱子,三个箱子的纸人就飞出来了跟随他飞上天空。顿时天空乌云满天,那些纸人纸马哭喊着声音震天,惊动了汉族。汉族看到了纸人纸马满天飞,非常惊讶,于是祈雨下来打湿它们。结果,傣王失去了纸人纸马,汉族大胜,傣族败了,所以傣族不能做王了。
汉族王派人来寻找傣族王,打出来的箭就像雨一样飞过来。后来抓到了傣王,凌迟处死,用刀一片一片地刮他的身体,即使这样傣族王依然不死。见他口里嚼着槟榔,对妻子和孩子念有词[wai53kan31si35],这是傣语中的暗号语言,把声母、韵母互相调换一下,就会得到真正的含义。[wai53kan31si35]翻转过来变成[wi53kan31sai35],意思是往左边小路逃,傣王正是让他的妻子孩子快跑呢。然而,他和他的妻子最终还是没有逃掉,孩子倒是幸运地逃走了。
傣王死后被埋在一个叫做滴水河的地方,埋的时候用一块大石头罩住墓地,以防他还没有彻底死。据说夜晚来临的时候,他和妻子躺在地里聊天,妻子说怕,傣王说不怕不怕,有我在。他们的孩子们早已经飞往勐景货了。后来他们偷偷地来找到坟地,把石头搬开。石头裂开缝,傣王的灵魂早就从缝里跑出来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勐景货,那个王曾经派人来接支那乡的芒海村(笔者母亲的村子),预计要接500户去那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当他们来到勐腊(盈江县)的时候,就没有继续往下了。最后接了500户勐腊的傣族去,但是他们接错人了。当他们到达勐景货的入口时,去的人没法进去。只能眼看着那个美丽天堂般的入口就是进不去,最后只好打道回府了。[④]
下面是家族里一位爷爷讲的另外一则,比较简短:
这是支那乡芒海村的故事,布岗(朗比昂)是一个头人、地方的王。他剪了三箱子纸人纸马,只要用神药水喷洒一番,这些纸人纸马上就可以活过来了。当他打算飞往勐景货购买神药时,他跟儿孙叮嘱不能打开箱子,他很快会飞回来的。但是当他出门后,他的儿孙就忍不住打开了箱子,纸人纸马就飞出了箱子,飞到天上,遮住了天空,黑乌乌的一片。天空的乌云惊动了勐景货的汉族。那时候傣族和汉族是要打仗的。于是勐景货汉人就作法求雨,大雨打湿了纸人纸马。因为布岗(朗比昂)要飞到勐景货,这些纸人纸马也跟着他飞到这边来了。由于这个原因,他损失了兵马,打仗就输了。[⑤]虽然这个版本很简短,但是足以证明在德宏流传着莫一大王的神话。
不仅如此,以上故事也反应了德宏傣族同样有竹王神话。关于竹王神话,《华阳国志•南中志》卷四中这样记载:宁州,晋泰始六年初置蜀之南中诸郡,庲降都督治也。南中在昔,盖夷越之地,滇、濮、句町、夜郎、叶榆、桐师、嶲唐,侯王国以十数,或椎髻耕田,有邑聚,或编发、左衽随畜迁徙,莫能相雄长。周之季世,楚顷襄王遣将军庄蹻泝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植牂柯,系船於是。且兰既克,夜郎又降,而秦夺楚黔中地,无路得反,遂留王滇池。蹻,楚庄王苗裔也。以牂柯系船,因名且兰为牂柯国。 有竹王者,兴於遯水。先是有一女子浣於水滨。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闲,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养之。长有才武,遂雄夷濮,氏以竹为姓。捐所破竹於野,成竹林,今竹王祠竹林是也。王与从人尝止大石上,命作羹,从者白无水,王以剑击石,水出,今竹王水是也,破石存焉。後渐骄恣,分侯支党,传数百年。秦并蜀,通五尺道,置吏主之。汉兴,遂不宾。武帝使张骞至大夏国,见邛竹、蜀布,问所从来,曰:「吾贾人从身毒国得之。」身毒国,蜀之西国,今永昌徼外是也,骞以白帝。东越攻南越,大行王恢救之。恢使番阳令唐蒙晓喻南越,南越人食有枸酱,蒙问所从,曰「牂柯来。」蒙亦以白帝,因上书曰:「南越地东西万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精兵可得十万,若浮船牂柯,出其不意,此制越之一奇也。可通夜郎道,为置吏主之。」帝乃拜蒙中郎将,发巴、蜀兵千人,奉币帛,见夜郎侯,喻以威德,为置吏。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道远,汉终不能有也,故皆且听命。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笮,蜀之後园,可置为郡。帝乃拜为中郎将,往喻意,亦皆听命。蒙卒开僰门通南中,相如持节开越嶲,按道侯韩说开益州。武帝转拜唐蒙为都尉,开牂柯,以重币喻告诸种侯王,侯王服从。因斩竹王,置牂柯郡,以吴霸为太守。及置越嶲、朱提、益州郡。後夷濮阻城,咸怨诉竹王非血气所生,求立後嗣,霸表封其三子列侯。死,配食父祠。今竹王三郎神是也
文中所记载的地理范围包括了如今傣族所居住的区域。百越族群出来的傣族,无论是居住环境、所用家具、饮食材料,以及许多常见的日常仪式中,处处可见竹子的踪影。在一些日程仪式中,人们还拿竹节、竹条作为吉祥物来镇凶邪。
四、“砍芭蕉”及“鸡替鸭孵蛋”
文山壮族有一支布傣(也叫布岱、土佬)。几位老人付出巨大精力收集整理了他们的文化精华,即《壮族布傣叙事古歌》,其中在他们世代口耳相传的迁徙歌《拷潭归》(意思是砍芭蕉的古话)里面唱道:
古老话有说,有个地方乱,调兵去打仗,调着土佬兵,男的去打仗,女的去送粮,大家就起身,这段路线长……走路走得慢,天黑找住处,遇着两个寨,分上寨下寨,部分住上寨,部分住下寨,大家商量定,鸡叫就起身,砍芭蕉作路标。上寨养公鸡,公鸡三更叫,上寨就起身上路,下寨养母鸡,母鸡天亮叫,下寨才动身,看不见我伴,心慌去撵伴,奔开力气撵,就是撵不着。撵了一处又一处,处处长芭蕉,芭蕉丢路边,就来问芭蕉,芭蕉呀芭蕉,可见我伴过?芭蕉回话说,我长高出杈,我长这么高,怎么现才来,怎么撵得着……又撵几个坡,再撵几个洼,还是撵不着。粮食已吃完,肚饿眼发花,撵到荒草地,大家坐起哭……低洼处水滴,水边长芦苇,大家转着瞧,人人心爱看,平地用盖房,洼处用开田,坡处用开地,处处能种粮……无独有偶,马关的黑傣、新平的花腰傣也有相同的故事。
中国境内的傣族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境内,而人口仅七千的黑傣支系,是地理位置上处于最东边的一支,主要分布在文山州马关县。根据他们所穿的衣服颜色又被外称为黑傣、白傣、红傣。黑傣自称是傣乱,意思是在历史迁徙过程中被漏掉的一支。黑傣人口耳相传的古话中说道:
黑傣是从勐器迁来的。当时,居住在勐器的傣族人口众多,每天要消耗很多资源。为了争夺食物,抢夺地盘,常常发生战争。为了求得生存和发展,朵贺(领袖、头人)带领部族成员寻找新的居住地。他们顺河而下,穿越森林。到新的地方,人们白天挖野菜摘野果吃,晚上住在山洞中。直到这个地方的食物吃光,又继续寻找别处。头人对大家说,等世道平稳后,再带领部队返回勐器。部族来到现在的马关后,又分散开了。当头人召集部族回故乡时,这些分散的成员没及时赶到。于是头人先带一部分人回乡,以砍倒芭蕉来标记路线。当远处的成员赶到相约的地方时,发现先前走的人所砍的芭蕉和蕨类植物都已经发芽了,他们认为前面的部队已经走远,跟不上了。而这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有田可耕,有地可种。于是他们就定居了下来,不再回勐器了。因此这部分留下了的傣族称自己为傣乱,意思是遗漏的傣族。
新平的花腰傣按自称又分傣雅、傣卡、傣洒等许多支。傣雅意思是遗留、停留下来的傣族,学术界认为他们是傣族南迁时的遗贵。常听傣雅人侃古:据说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傣族先民开始离开故地,到远方寻求更好的安居之地。当时有许多部落,头人带着自己的部落分别远行。其中,有一支贵族,他们身穿华丽的衣服、昂贵的披挂,一路上走走停停,行进缓慢,最后落在队伍的后面。这些迁徙者相约,走时砍倒身边的树木为标记。当贵族部队走到红河谷地的时候,看到一片芭蕉树被砍倒,但是被砍倒的芭蕉树芯已经长出了新芽。这些贵族不知道砍倒的芭蕉树会很快倒抽芽,他们以为前面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很久,追不上前面的部队了。看到这里土地肥沃,鸟语花香,是个好地方。于是他们放弃了追赶,在哀牢山的红河谷内定居了下来。从此以后他们自称为傣雅,意思是迁徙中的落伍者、停留者。
先民迁徙过程中以砍芭蕉为记,跟不上前行的部队,最后遗留下来并落地生根。以上三则内容相似的传说,三个族群都有这段砍芭蕉的历史脚印,他们必定存在着亲密的族源关系。
在文山壮族布傣支系的《壮族布傣叙事古歌》一书中还有一首叫《拷难民沦》,意思是洪水登天世界沉沦,唱道:各位啊长老,我叙古老调,拣得几句话,拿与大家叙。那时水登天,又来造世界,两兄妹挖地,挖去又挖来,天神过路这,问挖地栽啥,兄妹俩回话,先把地挖好。天神过沙滩,捡得葫芦籽,给你们两颗,把它栽下去……现天神过来,你们兄妹俩,有话告你们。雀声声叫水,鸡听见鸡哭,鸭叫鸡没哭,我们认姊妹,等到大水来,我背你上天,鸭在水上游,我肚是冷的,我不会孵蛋,鸭叫鸡孵蛋……
布傣老人用古歌讲述了大洪水过后兄妹成婚繁衍人类的再生神话,这段鸭背鸡渡水,鸡为鸭孵蛋的情节只是一个小插曲,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笔者的注意。然而,当笔者向新平花腰傣老人询问洪水神话的时候,她们却给我讲述了鸡为什么替鸭孵蛋”的故事:古时候,水淹没了大地,万物都灭绝了。有一只鸭子和一只鸡还活着,鸡不会过河游泳,于是请鸭子驮着它。作为报答,鸡以后给鸭子孵蛋。人死光后,有一颗葫芦从天上掉下来,炸开后变成了人,葫芦里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结合繁衍人类……
新平傣雅支系有一部分往南迁徙到了西双版纳的勐海县,他们也带着这个故事一路向南。2014年10月,我为了录制傣族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来到勐海县勐遮镇曼么代村。因为这里有一位资深的章哈岩拉,他能演唱史诗。没想到的是在采访艺人习得史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整个村寨都属于傣雅支系。而章哈演唱一般都是傣泐的文化。一问才知他是从傣泐师傅那里学会的章哈演唱。在了解他所能讲述故事篇目、所能演唱的曲库曲库时,他给我讲述了的故事:以前有一只母鸡生了一窝蛋,有一只乌鸦飞来叼走了其中一颗蛋,飞到一条河的上边时,蛋掉了下来,掉进了河里。母鸡不识水性,没有办法钻进水里拿蛋。鸡和鸭是朋友,于是母鸡求鸭子钻去河里帮忙拿回了蛋,作为报道,母鸡答应从此以后为鸭子孵蛋。
更没想到的是,我们在孟连傣痕村寨考察傣族情况时,发现他们这里也流传着鸡为鸭孵蛋的故事。话说鸡鸭是朋友,他们要一起过河,但那时鸡不会游泳,于是请鸭子驮她过河。作为回报,她将世代为鸭子孵蛋和保护后代。
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中最重要的部分,人们传承时不能随意添加或删减,其中任何一个小情节都具有它的文化意义。虽然以笔者现有的学识还无法解答其中的奥秘,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鸭背鸡渡水,鸡为鸭孵蛋是一个独特的神话烙印,让我们看到南壮布傣与花腰傣之间的文化关联。
以上只是分析了我国境内的壮-傣族群文化,其实,在越南,侬族和黑傣世代为友邻。在老挝和泰国,普泰(布傣)族群与其他傣(泰)族则几乎融为一个民族。他们之间共享的文化颇多,有待以后继续考察。
结语
在认知语言学中有这样的一种观点,一个概念就是一个范畴,范畴包括诸多的成员。这些成员的地位不一样,具有典型(中心)与非典型(边缘)之分。典型成员是这一范畴最早获得意义的来源,是人们首先认知到的,典型成员在认知语言学中也被称之为原型。人们判断某一事物是否属于这一范畴,都是以原型(典型成员)为参照标准。
民族,是一个历史范畴。那些具有许多支系的民族作为一个范畴,就具有典型(中心)成员与非典型(边缘)成员之分了。如果以广西壮族作为典型的成员,那么云南文山的布侬、布傣各支系就属于非典型(边缘)成员。如果以西双版纳的傣族作为傣族的典型(中心)成员,那么德宏傣族、孟连傣族、新平花腰傣、马关黑傣则成了非典型(边缘)成员。
当我们进行文化同质比较的时候,往往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拿典型成员之间进行比较。换一个角度,以非典型的边缘成员之间进行比较的话,其中的共享文化更丰富。
本文原载《文山学院学报》2015年S1期
[①] 何正廷:《句町国史》[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年, 第119页。
[②] 梁庭望、柯琳:《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宗教》[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第41页。
[③]梁庭望、农学冠编著:《壮族文学概要》,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 年,第136-137 页。
[④] 讲述时间:2014年9月27日,讲述者:向晓珍,女,支那乡芒海村人。讲述的语言是傣语,笔者根据语音整理。
[⑤]采访、搜集时间:2014年9月26日,讲述者:屈在和,男,傣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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