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中国南方的诸民族,大部分都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历史文化多以口头形式传承,要做好相关研究,必须实地考察他们的语言、文化和习俗。
2010年8月,笔者前往云南省进行西南民族国情调研,先对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南部壮族的“布侬”、“布傣”、“布瑞”三个支系进行考察,然后分别到马关和新平寻访黑傣和花腰傣支系,调研历时近一月。这次调研共走了八个壮族村寨、三个傣族村寨,同行的还有两位泰国留学生,他们是来文山州壮族地区“寻根”的。据多年的调研,他们认识到泰族根源自南壮。
壮族和傣族同源于百越族群,本是“一家人”,而文山州正是壮傣分离的“发生地”。在历史的多次迁徙中,傣族向西、向南渐行渐远,但文山壮族自称为“布傣”的土支系却处于欲分还连的状态。学术界对壮、傣民族的宏观分部格局的认识是:北方是壮族(主要是广西地区),中心是“侬族”(主要是文山地区),南部是傣族、泰族。虽然早就从史实资料中了解到壮族与傣族的历史渊源关系,但是当笔者进入南壮村寨中,看着陌生又似曾相识的面孔,聆听熟悉却似是而非的话语时,不禁唏嘘历史老人的脚步。南壮语与傣语基本词汇相似,德宏傣族出身的我能听懂南壮部分话语,虽是情理之中,却免不了内心的惊讶。
调研让笔者认识到,傣族与壮族的分离正是发生在文山这片古老而神秘的高山密林中。在很久以前,南壮和傣族共同居住在这片土地上,远去的傣族到达了德宏、版纳等地;走得不远的是花腰傣、黑傣等支系;而南壮的“布傣”支系则是留下来的遗民之一。笔者一路感受壮傣文化的异同,一路感慨它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砍芭蕉”的历史脚印
南壮的土支系自称“布傣”(也叫“布岱”、“土佬”)。他们世代口耳相传的迁徙歌《拷潭归》,意思是“砍芭蕉的古话”,里面唱道:
“古老话有说,有个地方乱,调兵去打仗,调着土佬兵,男的去打仗,女的去送粮,大家就起身,这段路线长……走路走得慢,天黑找住处,遇着两个寨,分上寨下寨,部分住上寨,部分住下寨,大家商量定,鸡叫就起身,砍芭蕉作路标。上寨养公鸡,公鸡三更叫,上寨就起身上路,下寨养母鸡,母鸡天亮叫,下寨才动身,看不见我伴,心慌去撵伴,奔开力气撵,就是撵不着。撵了一处又一处,处处长芭蕉,芭蕉丢路边,就来问芭蕉,芭蕉呀芭蕉,可见我伴过?芭蕉回话说,我长高出杈,我长这么高,怎么现才来,怎么撵得着……又撵几个坡,再撵几个洼,还是撵不着。粮食已吃完,肚饿眼发花,撵到荒草地,大家坐起哭……低洼处水滴,水边长芦苇,大家转着瞧,人人心爱看,平地用盖房,洼处用开田,坡处用开地,处处能种粮……”
无独有偶,马关的黑傣、新平的花腰傣也有相同的故事。中国境内的傣族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境内,而人口仅七千的黑傣支系,是地理位置上处于最东边的一支,主要分布在文山州马关县。根据他们所穿的衣服颜色又被外称为“黑傣”、“白傣”、“红傣”。黑傣自称是“傣乱”,意思是在历史迁徙过程中被“漏掉”的一支。黑傣人口耳相传的古话中说道:
黑傣是从勐器迁来的。当时,居住在勐器的傣族人口众多,每天要消耗很多资源。为了争夺食物,抢夺地盘,常常发生战争。为了求得生存和发展,“朵贺”(领袖、头人)带领部族成员寻找新的居住地。他们顺河而下,穿越森林。到新的地方,人们白天挖野菜摘野果吃,晚上住在山洞中。直到这个地方的食物吃光,又继续寻找别处。头人对大家说,等世道平稳后,再带领部队返回勐器。部族来到现在的马关后,又分散开了。当头人召集部族回故乡时,这些分散的成员没及时赶到。于是头人先带一部分人回乡,以砍倒芭蕉来标记路线。当远处的成员赶到相约的地方时,发现先前走的人所砍的芭蕉和蕨类植物都已经发芽了,他们认为前面的部队已经走远,跟不上了。而这里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有田可耕,有地可种。于是他们就定居了下来,不再回勐器了。因此这部分留下了的傣族称自己为“傣乱”,意思是遗漏的傣族。
新平傣族外称为“花腰傣”,按自称又分“傣雅”、“傣卡”、“傣洒”三个支系。“傣雅”意思是遗留、停留下来的傣族,学术界认为他们是傣族南迁时的遗贵。笔者在调研中听傣雅人侃古:
据说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傣族先民开始离开故地,到远方寻求更好的安居之地。当时有许多部落,头人带着自己的部落分别远行。其中,有一支贵族,他们身穿华丽的衣服、昂贵的披挂,一路上走走停停,行进缓慢,最后落在队伍的后面。这些迁徙者相约,走时砍倒身边的树木为标记。当贵族部队走到红河谷地的时候,看到一片芭蕉树被砍倒,但是被砍倒的芭蕉树芯已经长出了新芽。这些贵族不知道砍倒的芭蕉树会很快倒抽芽,他们以为前面的队伍已经过去了很久,追不上前面的部队了。看到这里土地肥沃,鸟语花香,是个好地方。于是他们放弃了追赶,在哀牢山的红河谷内定居了下来。从此以后他们自称为“傣雅”,意思是迁徙中的落伍者、停留者。
先民迁徙过程中以“砍芭蕉”为记,跟不上前行的部队,最后遗留下来并落地生根。笔者在调研中获得以上三则内容相似的传说,三个族群都有这段“砍芭蕉”的历史脚印,他们必定存在着亲密的族源关系。
“鸡替鸭孵蛋”的神话烙印?
南壮“布傣”支系的几位老人付出半生精力收集整理了他们的文化精华,即《壮族布傣叙事古歌》三卷本,其中有一首叫《拷难民沦》,意思是“洪水登天世界沉沦”,唱道:
“各位啊长老,我叙古老调,拣得几句话,拿与大家叙。那时水登天,又来造世界,两兄妹挖地,挖去又挖来,天神过路这,问挖地栽啥,兄妹俩回话,先把地挖好。天神过沙滩,捡得葫芦籽,给你们两颗,把它栽下去……现天神过来,你们兄妹俩,有话告你们。雀声声叫水,鸡听见鸡哭,鸭叫鸡没哭,我们认姊妹,等到大水来,我背你上天,鸭在水上游,我肚是冷的,我不会孵蛋,鸭叫鸡孵蛋……”
布傣老人用古歌讲述了大洪水过后兄妹成婚繁衍人类的再生神话,这段“鸭背鸡渡水,鸡为鸭孵蛋”的情节只是一个小插曲,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笔者的注意。然而,当笔者向新平花腰傣老人询问洪水神话的时候,她们却给我讲述了“鸡为什么替鸭孵蛋”的故事:
古时候,水淹没了大地,万物都灭绝了。有一只鸭子和一只鸡还活着,鸡不会过河游泳,于是请鸭子驮着它。作为报答,鸡以后给鸭子孵蛋。人死光后,有一颗葫芦从天上掉下来,炸开后变成了人,葫芦里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他们结合繁衍人类……
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中最重要的部分,人们传承时不能随意添加或删减,其中任何一个小情节都具有它的文化意义。虽然以笔者现有的学识还无法解答其中的奥秘,但是我们不能否认,“鸭背鸡渡水,鸡为鸭孵蛋”是一个独特的神话烙印,让我们看到南壮“布傣”与花腰傣之间的文化关联。
壮傣分离的混沌之地
除了以上的文化印记,壮、傣民族中还有许多相同的文化基因。例如,马关黑傣流传的“牛为什么没有上板牙”的故事,牛与虎做朋友,虎瞧不起牛为人耕田。牛让虎去犁田试试,当看到虎被人抽打的时候,牛哈哈大笑,掉下田埂摔掉了牙齿。
布傣支系古歌《拷难民沦》中也有“牛笑”的主题:
“烘地上出火,天火烘牛角,牛角才有棱。姊妹俩又侃,用箭射太阳,射后剩一个,昼夜才分明,单独个太阳,牛见牛好笑,牛笑牛掉洞……”
此外,关于地震的说法,布傣人在古歌《拷难民沦》中唱道:
“地上栽筠竹,竹子十九节,由地下抵上,把地来抵稳,地底下有水,水里放金鱼,四角地金鸡,四脚来抵地,鱼儿来玩水,玩土它跳动,鱼玩鸡不见,土地才摇晃……”
马关黑傣也认为地震是地下四条金鱼翻身的缘故,老人们都能讲述这些简约的“潜隐”神话:
地底下有四条大金鱼,分别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中间还有一只金鸡。哪边要地震,金鸡就去啄金鱼的眼睛,金鱼一翻身就地动天摇了。
除了以上提到的口头文学资料,一路上也感受到壮族和傣族相似的饮食文化和建筑文化。壮傣民族作为稻作民族,都喜辣好酒,离不开糯米和酸食。同时,他们的传统民居都是杆栏式建筑,人畜两层。而南部壮族多样的服饰文化也触发笔者许多思考,文山壮族支系复杂,其服饰也丰富多样,有裤装、裙装,以及裤、裙两样结合的服饰,在此难以简而言之。然而,在诸多壮族支系中,其中生活在马关县被称为“尖头傣”的土支系,与其他南壮支系的服饰最大的不同点是,其他支系是围裙,而他们的裙子是筒裙。此外,马关的黑傣服饰也非常独特,但妇女穿的也是筒裙。新平花腰傣的服饰俏丽而繁琐,但也是筒裙。西双版纳、德宏,以及国外的泰、掸民族所穿都是筒裙,自不必说。总之,虽然形式变化多样,但万变不离其宗。
壮傣本是一家人,文山正是壮傣分离的混沌之地,此地的壮族、傣族正处于要分离又待分离的混沌状态。若能在这里深入调查,将会收获更多知识。
(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屈永仙 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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