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国西南地区的旱情频频出现在媒体上,自己的心情也不自觉地与天气预报联系在一起。在焦虑与担心之余,思绪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段在贵州黎平田野调查的日子,祈祷梦中的侗乡如故,美景依然。
那也是一个冬去春来的季节。为了考察侗族大歌和侗族传统文化,我踏进了隐居大山之中如诗如画的黎平岩洞侗乡。考察还没有开始,一种心旷神怡之感便油然而生。在这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神奇山寨,自己有时像一个自由驰骋的精灵,有时又像一只迷失在画中的蜜蜂,无论是远望侗寨,驻足欣赏依山伴水的村落中一座座高高耸立的鼓楼,还是走进村落,踏着曲径在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中寻找充满神秘色彩的侗寨萨坛,亦还是坐在百姓家的桌前灶边,沐浴着四处飘飞的袅袅炊烟,回味着绵甜悠长的糯米酒,聆听老人讲述那些深藏于心底的古老传说……在这太多的记忆中,我更多地想到的是村寨周围郁郁葱葱的侗山,侗山上叮咚流淌的泉水,水边枝繁叶茂、高大笔直的红豆杉……侗山真美!虽然在20多天的田野考察中只爬过两次,也就是这难得的两次,却把一幅幅清晰的照片永久地定格在我记忆的相册中。
岩洞村的四周都是大山,层层叠叠。村寨就躺在大山的怀抱中,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初到侗寨的第一个清晨,趁调研组的正式日程还没有开始,我一个人披着霞光踏上村寨南部的山峦,即刻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景象震撼了。举目四望,苍穹与群山勾勒出无比阔美的空间,东方的天空抹出丝丝缕缕的彩霞,西方的山顶似乎还挂着皎洁的孤月,回望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村寨,已辨不清映入眼帘的是薄雾还是炊烟,身边山涧的水声与远处山鸟的叫声彼此应和,虽没有进过天堂的体验,但坚信这完全可以作为那些圣洁之士所描绘的圣境!因为这境界来的过于突然,竟一下子冲淡了大脑的记忆,以至于一连几天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只能用“欲辨忘言”来搪塞。于是选择时机,发狠定了闹钟,非要看个真面目不可。
这次有备而来所进发的侗山,是岩洞村的北山。公鸡还没有打鸣,就从借宿的吊脚楼上窸窸窣窣地穿好衣服,伴着吱吱呀呀的木板楼梯,悄悄走上了通往寨子北山的四洲萨老街。从街上的小路上山,有一个较大的坡度,路面经过一夜薄雾的浸润显得有些潮湿,但并不用担心湿滑,村内的老人会随时为这条街道换上新鲜的鹅卵石。向北行走几十米,就算进了侗山。
山与村寨是连为一体的,山中有寨,寨中有山。稍稍显得有些空旷的街上,早有几条白皮毛、黑眼睛的狗在毫无目的地悠闲遛弯,这些狗似乎并没有看家守寨的义务,对陌生人也表现出异常的大度和友好,它们摇着尾巴随你身后,无论是否给予施舍,在一段路程之后都会默默目送你前行。这真可以算是在异乡感受的一种独特温情了。
经过一幢沧桑的独柱鼓楼,向东北方向迂回前进。不到百米,更清楚地听到枫树上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鸟叫,这些欢快的小鸟也许是百灵。顺着羊肠小路绕过村头数棵高大参天的红豆杉树,白纱素裳般的山间祥云会即刻激发起人向大山深处攀登的热情。说是攀登,其实除个别山坡外,并没有那么陡。脚下的路像山腰的玉带,在眼前绵绵伸延,路面温柔得恰似侗人淳朴平和的性格。
出了寨子,还可以看到山路两边有一些零星的人家。这些人家不畏艰难地把吊脚楼建在山的高处,是不是为了站得高看得远?不得而知。但作为一个游人却非常艳羡这种荡胸生云、风景独好的居处。放慢脚步时,发现这些侗族人家的家门早已打开,散养的鸡鸭也早早起来,伸脖展翅迎接新的一天。老母鸡带着它的一群圆球似的鸡崽,开始在木楼旁寻找瓦砾下的昆虫。不远处,两只看似年轻的公鸡和母鸡,在路边旁若无人地谈心,表现出恋者的斯文,眨眼间,那只目光犀利的公鸡捕捉到一只硕大的红头蜻蜓,竟一时见利忘义,想私吞独食,不曾想那只情窦初开的母鸡也收起青涩,竟红着脸从它身后猛扑过去。本想看个究竟,它却钻入花草丛中,只得移开脚步,继续捕捉眼前渐渐明亮起来的风景。
行路不看景。目光碰撞到积聚着汪汪泉水的山路时,才发现被泉水刚刚冲刷的小路竟是那么曲曲折折、坎坷不平,路上一块块光滑的石头见证着侗乡人柔软的草鞋与坚硬的山石之间的较量。路面不足半尺,即使宽处也不过仅容二人挑担并肩而过,就是在这样的山路上,侗乡人的祖祖辈辈穿梭行进,用悠远的侗歌咏唱着给予自己生命的自然。当地的百姓认为,人的灵魂和肉体结合在一起才能成为“人”,花草树木也一样,有看得见的外形,也有看不见的灵魂。外形与灵魂结合为一个整体,才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东西。即使外在的东西死了,灵魂仍然继续存在。正是这种“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才使他们像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着身边这一片片含露欲滴的绿,试想,又有哪一个妙手丹青能造出这触手可得的绿?
即使闭上眼睛,也会听到绿的气息。在爬满碧绿蕨秧的山坡,一些苍老的杉树偶尔从山腰露出峥嵘。但杉树是不孤独的,还有杨梅树、油桐树、马尾松、椿树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杂处其间。微微晨风里,许多蟋蟀和其他昆虫在这个静谧的家园中清吟低唱,不需要任何乐师的指挥就能创造出一曲曲不同凡响的交响乐,很类似侗族大歌中八个声部中的和声。若干狂舞的彩蝶,三三两两表演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破茧化蝶的悠然。如果留心,还会分辨出远处有不同的山鸟在练习各自的喉咙,有生物学家说,这是鸟们发出的求偶信号。我想,鸟求不求偶,是它的权力和自由;但听不听这鸟声,人们却没有权力拒绝。时缓时急、婉转悠扬的音符敲打着耳膜,就像当春发生的好雨拍打着久旱的禾苗。
登上山顶四望,远处是一层层盘山而开的梯田,在飘荡的晨雾中时隐时现。近处是百衲衣似的糯稻田,因栽种的时间不同呈现出多种颜色。山上的稻田随山就势没有规则,星罗棋布自然成趣。山上的泉水顺着田边的小沟哗哗啦啦流进田中,田中大大小小的鱼在清澈的水里追逐行乐,有的在远处摇头摆尾时发出与稻秧清脆撞击的声音,有的还跳起来袭击稻杆上的昆虫。这时我不由忽发感叹,书本中对于“鱼米之乡”的解释是何等的苍白!
山路上不时遇到一些进山做活的人。他们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有挑着农家肥上山浇田的妇女,有背篓里背着镰刀上山打猪草的老人,也有肩上扛着杉木匆匆下山的男子,还有几个小学生模样的孩童背着小背篓像是去学堂,也或许是走亲戚……反正他们都知道一天之计在于晨。下山时,一位衣着朴实的老太太从身后急匆匆地赶上来,花布包头罩着斗笠,特别是肩上的担子,丰富而厚重,若不是近距离观察,还误认为是一位年轻的村妇,通过攀谈,老人竟年近九十。她说,只要不倒下,就会天天走在这条布满野花的小路上。
是人养山,还是山养人?我说不清楚,也无法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如诗如梦的绿色侗山,却用无声的语言阐释着生命与自然的和谐,使我领悟到人类苦苦追求中所渴望的一种力量和永恒。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
凡因学术公益活动转载本网文章,请自觉注明
“转引自中国民族文学网(http://iel.cas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