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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尧]地方神灵的组合与扩张——以山西洪洞地区的通天二郎信仰为中心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5-03-09  作者:王尧

  内容提要:通天二郎是洪洞地区一位近世新生的地方神灵,他与其他二郎和少数将军、黑虎组合为“结义神团”,还与娥皇女英、玉皇王母等高位神结为师徒/亲属关系,以“扩人马、抢地盘”为主要方式逐渐扩张信仰势力。这种组合扩张行为是有其对安全、稳定性及发展空间的内在需求推动运行的。在扩张过程中,他的职能也发生泛化:在王家坪、左木村,他是祖先神;在历山到羊獬村沿线,他是陪祀主神的管家神;在很多村落中,他还是主要的保护神。实际上,神灵的职能是人们附加于形象之上的心理状态。一位地方神灵可能复合有多项职能,人们根据需求,有时强调其中的某项,有时又淡化这一项。这种含混、矛盾的信仰心理不仅为神灵的组合、扩张提供了条件,而且可能培植新的信仰生长点。

  关键词:地方神灵 组合 扩张 洪洞 二郎

  The Combination And Expansion of Local Deities

  ——A case focused on the worship of Tongtian Erlang in Hongdong, Shanxi

  Yao Wang

  Abstract: Tongtian Erlang is one of the youngest deities in Hongdong, Shanxi. He allies with other Erlangs, a few of Generals and Black Tigers into “divine groups of sworn brothers” as well as associates with Ehuang—Nüying or Yuhuang—Wangmu as either master and apprentice or nominal kinship. In one word, he tries to seize every opportunity to broaden his influence by “augmenting troops”and “grabbing others’ territories”. This process of divine combination and expansion can be found frequently in popular religion. Local deities require safety, stability and development as the dynamics behind this phenomenon. Along with this process, the function of Tongtian has been gradually diversified. He is considered as the divine ancestor in Wangjia Ping and Zuomu, the divine chamberlain at the temples from Li Mountain to Yangxie village and a divine guardian of many villages in the area. Actually, deities’function is a sense of human mentality. A local deity may function in multiple aspects. Each of them might be emphasized or neglected from time to time according to local demands. This vague religionary mentality would lead to not only combination and expansion of local deities, but also possibilities for new popular religion.

  Keywords: local deity; combination; expansion; Hongdong; Erlang

  山西洪洞地区的地方神灵中有很多名为“二郎”的青壮年男神,其中最具声望的是“通天二郎”。本文将以该信仰为例,探究这样几个问题:一位地方神灵如何进行信仰势力的扩张?同时与一区域内的其他神灵是何关系?彼此之间的秩序怎样?这种秩序背后有什么规则潜在地作用着?

  开始论述前,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通天二郎的身世传说和信仰实践情况:

  该地俗有“七十二个二郎”之说,其中当地人能喊出名称的有:通天二郎、杨戬二郎、青州二郎、沁州二郎、东方二郎、南天二郎、西方二郎、北方二郎、荆州二郎、锦州二郎、过山二郎、飞海二郎、揽(兰)天二郎[1]、协天二郎、薛天二郎、红纱二郎、治水二郎……他们分布在各个村镇,各自有其独特出身。事实上,这“七十二个二郎”大概是民间常见的夸张手法,笔者至今也未遇到能全数列举者。通常能叫上名字的二郎,其实也就这十七八位而已。

  其中最受尊崇的通天二郎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地方神灵。如果将目前采集到的身世传说的全部异文罗列排比,拼凑出一个较为完整的系统的话,那么下面的文本就是该系统中被一致认可、没有矛盾的部分:

  通天二郎本姓杨,清末人氏,曾居住在王家坪村。十二岁时,到左木村某亲戚家,从柳树上跌下殒命,尔后成神,被封为“通天二郎”。

  至于有异说的情节方面,多数人认为通天二郎名唤杨玉堂,王家坪是其故乡[2],至今仍有公认的后人[3]在世。邻近不远的左木村被认为是姑姑家或姥姥家。上柳树的原因有玩耍、采食诸说,坠亡方式在传说中也饱含了各具想象的丰满细节。此外,当地还传说,王家坪附近的翟庄村是通天二郎的丈人家(一说丈人家在蒲县蒲榆川),通天二郎殒命后,与同为幼年夭亡的马氏小姐配了冥婚。

  王家坪村被认为是通天二郎的主庙所在,村民们将其作为祖先神来奉祀。左木村的通天二郎庙也是村落和信仰的中心,村民亦以其亲属后代自居。本文将这一带称为“通天二郎信仰圈”,以这两村为中心。而距此不远的历山舜庙及其向南至羊獬村一带,则以尧、舜和娥皇女英为主神,通天二郎也活跃其间,以陪神身份配祀,本文称这一带为“娥皇女英信仰圈”。在王家坪、左木村,他是祖先神;在历山到羊獬村沿线,他是陪祀主神的管家神;在这两个信仰圈内外的很多村落中,他还是主要的保护神,常与其他地方神组成一些神灵团体,并衍生出很多社会关系来,广为人知的有两类,其一是结拜兄弟,其二是与娥皇、女英(或玉皇、王母)的师徒/亲属关系。下面分别予以介绍和分析。

  一、“结义神团”内部的秩序冲突与重组

  在所有亲属关系和社会关系中,当地信众认为与通天二郎关系最为密切的,是诸多二郎及少数将军、黑虎的结拜兄弟组合,其紧密程度甚至超过他的家庭成员,本文称为“结义神团”[4]。

  所谓“结义神团”,是指当地信众从上述诸多二郎中选出几位,排列组合,遂成各种顺序不一的结义弟兄。有时候这一“结义神团”还会超越二郎之名,揽入少数神职相似的青壮年男神,如“将军”系列中的火龙将军、“黑虎”系列中的石帅黑虎等。“将军”和“黑虎”系列是类似二郎的神灵群体,但成员较少、等级较低,详情见后。

  笔者目前已知的以通天二郎为核心的“结义神团”组合有:四兄弟、十八兄弟、五兄弟和八兄弟诸说。其中以四兄弟说和十八兄弟说传播最广。四兄弟说主要在南沟、神西二村,指的是老大通天二郎、老二青州二郎、老三协天二郎、老四火龙将军。在神西村二郎庙内,四兄弟神像齐备。十八兄弟说传播更广,当地又有所谓“皇表十八兄弟”[5]之总称,但只是口头叙说,未见集体群像。一般说来,一座庙里的二郎塑像通常只有一至四位,加上有名号的侍者,也不过最多七位(如郭家庄玄阳洞)。除了财力限制外,对于大多数村庄而言,职能近似的神,供奉太多没必要;何况二郎各司其职,分管每一地的,其实就是三五位,以其中一两位为主而已,十八兄弟不会集体驻扎的。因此很多村都有二郎庙,但所奉二郎身份不同:三交河村的东方二郎庙奉东方二郎(主位)、杨戬二郎、青州二郎、过山二郎;中社村只有南天二郎;霍家庄、下纪落村只有青州二郎;梨凹里只有荆州二郎;郭家庄的玄阳洞有青州二郎(主位)、锦州二郎、杨戬二郎,立侍者中有一位黑虎灵刚;西李村二郎庙奉杨戬二郎(主位)、徐州二郎、荆州二郎;西义村二郎庙奉通天二郎(主位)、薛天二郎、三海将军;垣上村徐州二郎庙奉徐州二郎(主位)、通天二郎、火龙将军、法王、药王;羊獬村的“唐尧故园”庙宇中有通天二郎、杨戬二郎,前者被供奉在娥皇女英殿内门后供桌上,后者则在尧王大殿东偏殿内。所谓“十八兄弟”,是一种笼统的概括。

  在笔者所见的全部二郎庙里,通天二郎与结义兄弟组合出现,要比与马小姐作为配偶神之组合的次数明显高出许多。这大概是由于相形之下,“结义神团”中成员流动性强,显然比单一的配偶神具有更随意的黏合性,有利于进一步拓展关系网络。再说,配偶形式强化了祖先神的身份,不易吸引信众;而凸显其作为保护神的一面则有利于信仰的传播。

  无论多少人数的“结义神团”,他们结拜的真意何在?当地类似的结义神灵团体其实非常丰富,不止二郎有诸多兄弟,笔者已知的还有“高神五兄弟”。“高神”的神龛较为简易,一般设置在粗壮的大树下,据左木村通天二郎的“弟子”李景春说[6],高神为结义兄弟五人,依次是:甲二、秀楼(女,专管不满六十岁的凶死女性)、披甲上神(专管死于车祸者)、五大上神、披甲二郎,他们都是高神。笔者分析,像这样的“结义神团”,对于其中上位神灵而言,可以因其关系丰厚、下属众多,显示出神通广远的大神气度;而对于下位神灵来说,可以借助“团体效应”来加大神力,提升知名度。尤其对于那些缺乏身世传说、没有庙宇神像的底层神灵而言,像红纱二郎、飞海二郎、西方二郎、北方二郎之类,在民众心中几乎没有独立印象,多数时候都是攀附于组合中的其他知名二郎而被提起。从这层意义上说,神灵团体也很接近于江湖社会。

  “结义神团”内部并非均质一体,照样还是有差序的。以十八兄弟为例,通常人们能飞快地说出前四五位,后面的则印象模糊,但是对于大致排行还是有约略感知:首先想到的一般是通天二郎、杨戬二郎、青州二郎、协天二郎、薛天二郎、揽天二郎、火龙将军等,介于中间状态的通常是徐州二郎、荆州二郎、锦州二郎、东方二郎、南天二郎、西方二郎、北方二郎、石帅黑虎等,而过山二郎、飞海二郎、红纱二郎、治水二郎等则知者寥寥。除了诸二郎割据领地造成的村落地域差异之外,这种差序是神灵生命力的直接表征。通常说来,一个神灵影响力的大小,主要表现于有无独立庙宇和庙会、有无传播广泛之传说、在信仰仪式中展演机会之多寡、分庙之多寡以及马子(“弟子”别称)之多寡等方面。而在“结义神团”内部,各位神灵的地位常处于浮动之中,绝非一成不变,其间的法则,笔者已发现以下二条:

  1、对下:压制与选拔

  神团内部也像梁山好汉一般排座次,老大通常是通天二郎(一说杨戬二郎,详后),老二、老三通常是青州二郎和协天二郎。“四兄弟说”的老四是火龙将军,而“十八兄弟说”中,老三之后的次序就无人能说清了。不过,神团内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也有某些严格的秩序标准,除上述通常排位靠前的几位之外,有明显阶位区分的还有揽天二郎、将军系列和黑虎系列。

  在神西村二郎庙,正殿内供奉通天二郎、青州二郎、协天二郎,西侧偏殿内有揽天二郎,庙门外二层土楼中供火龙将军。该村的二郎庙负责人、通天二郎和火龙将军的资深弟子李德胜告诉我,“四兄弟”并不包括同在一庙的揽天二郎。原来,神西、南沟一带都知道揽天二郎亦是凡人成神,由民国时南沟村的名巫郝学颜死后仙昇,而郝君生前是通天二郎的弟子,为通天二郎建庙等事奔波操劳[7],因功勋卓著才在身后被封为揽天二郎,因此他只能是通天二郎的手下,却不能以兄弟相称,故而配享偏殿。李德胜语:“(揽天二郎)小一辈儿哩。”[8]

  与揽天二郎的被压制相反,非二郎称谓的将军与黑虎插入“结义神团”,则显示了下位神灵被选拔而地位提升的情况。

  所谓将军系列,包括火龙将军、开路将军、打路将军、林童将军、巡山将军、五路将军等(一说前五者统称为五路将军),在洪洞地区很多村落都有专庙,一般只模糊称为“将军庙”,通常座落在村口处,形制简朴,仅供火龙将军一位的情况较多,偶有西乔庄等少数村落供多位将军。他们的神职较为简单明确,主要是维护一方治安,近似于地方公安局,因此塑像表情凶悍,火龙将军为红面,其他则紫面、黑面、黄面等,神色可畏。年节中倘有什么神灵巡游路过,将军都要负责维持秩序。将军系列整体上似乎比二郎地位较低。

  通天二郎也有保护神的职能。作为保护神,他平日里跟火龙将军的功能差不多,但在一些特定场合中,二者功能差别则得以凸显。在娥皇女英信仰圈中,每年有两次被称为“接姑姑”、“迎娘娘”的娥皇女英出巡仪式[9],娘娘驾楼从各村启程时,火龙将军与通天二郎的马子位置不同,且有明确分工:

  “火龙将军打路程,通天二郎后边行。”

      ——羊獬村民王文化,男,76岁,不识字[10]

  火龙将军要作为开路先锋,为队伍扫清障碍。通天二郎则作为娘娘的贴身侍卫,守护后面的驾楼。二者的马子都要将娘娘护送到该村村口处的将军庙。不过,掌握这一分工知识的人却寥寥,人们大多只笼统知道这些都是“开路的”而已。

  二者既只在两位娘娘出游时合作,怎么会成为兄弟的呢?笔者询问了不同村落、不同阶层的很多人,大多数都只知其表,不明就里,目前唯一能作出解释的是精通神灵知识的神西村李德胜,他讲了这样一则传说:

  我们这有个泊池(即水塘),(旁边)有个柳树大得很呀,几揽子搂不住。通天二郎照到柳树里边有个东西作怪,要在这个村里害人哩,是个啥呢?据说是个“蝎虎”,就是壁虎,在那里成精了。通天二郎照出来了,可是治不了,这需要武将、需要火。火龙将军是河南开封(人氏),这样(通天二郎)就到河南开封,打听火龙将军。火龙将军叫“张文安”。那就来。(通天二郎)说“柳树那有个精要吃人哩,要能把这个与咱治了的话,我与你盖个小楼。”这是通天二郎下的命令。又把那收了为四弟。老年人都记得,这个柳树粗得很么,(火龙将军用火)che(烧)了十天十夜,怎么che呢?就是从心子里边,从树皮中间直接che着往上,东圈头(村)的人都看见了,说“神西那个bo儿(树)che啦”。人就救火么,就用泊池里的水泼,可是越泼越旺,为什么呢?(因为)水是“天油”,天上的油,越泼che得越旺,那个bo儿都死了,(大火)钻到地下入地三尺烧,烧了十天十夜,这才把那(蝎虎精)烧死。烧死以后出了一层(蝎虎)皮[11]。

  李德胜讲到此处,用手中的放羊鞭在脚边一划,约两平米见方,“喏,有这么大。”火龙将军以火攻方式除害立功,被通天二郎破格收为小弟,故而排行第四。

  可见,对于表现卓越的底层神灵,是可以不受名号约束,破格提拔进入“结义神团”的。不仅火龙将军一例,还有位“石帅黑虎”。梨凹里村荆州二郎庙的负责人之一、中学教师宋灵虎介绍[12],“皇表十八兄弟”中有一位“石帅黑虎”,在附近一座佛庙万圣寺内接受奉祀,但其得以位列十八兄弟的原因不详。另外还有两位名为“黑虎”,但未跻身十八兄弟之列的“黑虎灵刚”和“黑虎灵神”,二者都在附近青龙山老爷顶的祖师庙看门。笔者还曾在郭家庄玄阳洞青州二郎大殿内见过侍立在侧的黑虎灵刚。从以上证据推断,他们都是附近寺观庙宇中承担护佑职能的男神,从名称看,亦当是黑面武神,而且在地方神灵谱系中显然比二郎阶位较低,故很可能与火龙将军的情况相似。

  2、对上:策略性妥协

  但是,其他二郎们都甘心就此拜在十二岁的少年通天二郎麾下吗?杨戬二郎就不服气。笔者在洪洞所见杨戬二郎的最早记载,是在县城附近大胡麻村杨戬二郎庙内。是庙建于一座名“广德山”的小丘上,原建筑已毁,现在所见均由村民陈果林于2004年主持重修。大殿前有一仆地石碑,年代不详,剥蚀严重,文字漫漶不清,陈果林拿来面粉敷于其上,才得辨认。兹将全文誊录于下:

  宣贶侯庙重修碑志

  遥稽

  二郎神庙自大明□□□创建于赵邑胡麻村之南,即霍州观堆山神,唐太宗敕封之宣贶侯也。分灵□□□□方洪赵二邑蒙庥尤甚,奈历年久远,风饕雨蚀,榱桷颓败,非所以壮神威而肃观瞻也。虽□□□不无修葺,然而工程浩大,卒难成功。住持道人张阳晅目睹难安,于雍正十三年谋首事石□□□同心协力,联成一会,共二百四十□两。除自始至终一概杂费外,约得五百余金。或略变前□□□□□之,或则仍因旧其功整饬之,纠□□村经十载之□□。然后自□殿以及寝宫山门,粗为一新,□□□□金碧辉煌而神威□之乎而(阙文)兹工程告竣,勒石垂远。

  可知此庙创建于明代,杨戬二郎由唐太宗敕封为宣贶侯,历史远比通天二郎早得多;庙宇规模也颇为可观,雍正年间重修时有大殿、寝宫、山门等,辉煌气象非一般小庙可比。庙祝陈果林说,此乃杨戬二郎神的主庙,其他地区只有分庙。该庙在洪洞县城北侧一带享有盛名,笔者采访这一带的大胡麻、下纪落、南王等村,村民大有“只知杨戬二郎,不闻通天二郎”之势,对“结义神团”更感陌生,甚至连“通天二郎”这一名称的所指也出现分歧,这一带的村民都告诉我“通天二郎就是杨戬”。当我追问:“那么听说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死后成神,也叫通天二郎?”被访者往往要在脑海中搜索一阵,然后都答到:“那个啊,那个不是通天二郎,那个叫‘小神仙’。”

  笔者怀疑“通天二郎”封号起初是专指杨戬,后来被杨玉堂夺了声势,在这一带仅残留一点影子罢了:各处的村民都跟我强调杨戬与杨玉堂的身份区别在于,“杨戬是天上的神,杨玉堂是地上的、人间的神。”据此推测,“通天二郎”当指杨戬才更合理。再问那些认为“通天二郎”是杨玉堂者,关于该封号的含义,则答:“因为他成了神,就能上天,通到天上了嘛。”或是“因为他认了二位娘娘作师娘,就跟着她们可以上天、通天了嘛。”这样的解释放在任何一位神灵身上都说得通,似乎是望文生义,显得有些勉强。

  而到了远离县城的青龙山、白虎山一带之王家坪、左木、南沟、神西诸村落,后起之秀通天二郎频频显灵、炙手可热,声名要远盖过杨戬二郎,仅左木村有一小小的杨戬二郎庙,别无其他。在一县之内即有这样反差,很是引起笔者的好奇,诸神之间是如何协调秩序,避免矛盾,和平相处的呢?

  在我们看来极难协调的问题,乡民们却有独特的解决方式,闪耀着民间智慧,并充满了浓浓的人情风味。笔者在山区询问结义神团的成员排序,只有一人认为杨戬是老大,其余都公推杨玉堂为第一,不认为杨戬在结义兄弟之列:“杨戬是天上的天神,其他都是地上的凡神,他们不是一回事。”意思是说,二者本非同一等级,杨戬不必自降一格,与杨玉堂争夺香火和名分。可见杨戬二郎的高贵出身还是得到一致认可的。

  如果说这种口头解释只是简单地“为尊者讳”,那么以下是更为复杂的协调方式,使杨戬二郎的威信得到固定化的确认:

  左木村是唯一一处两庙皆备的村落。民国初年村民们为通天二郎建庙时,选址成了一大难题:村子本就不大,最佳地点是在村中心位置的坡道上方,然而坡道下方早已有清代建的杨戬二郎庙(重修于咸丰十年),将通天二郎庙建于坡上,“踩在他顶上了”,实大不敬,当即有杨戬二郎的马子上马(即巫覡通神)愤怒抗议。左支右绌的乡民们只好请通天二郎的马子向神询问解决办法,经过双方马子不断上马、通神、谈判,最终达成协议:通天二郎须得认杨戬二郎作“舅舅”,且庙宇不得建在正上方,庙门朝向也要错开[13]。最终形成如下图所示格局:

  现在看到的通天二郎庙,庙门朝向东南方。传说中的这一事件揭示了地方神灵向外扩张过程中的一个侧面。通天二郎以“认舅舅”的行动向长辈杨戬二郎表示了敬意,并以庙门朝向东南而非正南的方式将这种妥协固化下来。原本被认为并无具体关联的两位二郎,从此结为外亲。通天二郎庙建起之后,香火逐渐盖过杨戬庙的势头,当年杨戬二郎的愤懑抗议,看来效果不明显,现在颇有日渐式微的味道。

  二、外部社会关系的扩张

  不仅在二郎群体内部及将军、黑虎之间可以结拜兄弟,组成“保安联队”,二郎群体与外部诸神,如娥皇女英、玉皇王母,也可构成各种组合。相对而言,这样的组构关系比较单一,不是认作师傅,就是认为干爹干娘,因为那些都是当地公认的大神,通天二郎碰到他们,也就只好认小伏低了。总之,当地人都认为通天二郎之所以能够幼年成神,威灵无边,是与攀认了更高一级神灵不无关系的。

  认为通天二郎与玉皇、王母有关的人颇不少。因坠柳而亡,便有他成了柳树精的说法。柳树精经常做凶事、吓人,此后才被玉皇收编,封为“通天二郎”。但这种说法势力不大,偶有口头讲述,未见以其他形式载体呈现。类似这样的民间俗神攀附有权威声望的高位神是极为普遍的现象,前者可借此获取体面的正途出身,取得制度认可的合法性,并在后者羽翼下求得庇护和发展,方式也有如尊神赐生、有功受封、拜师学法[14]等多种多样。

  但所谓“大神”绝不止于佛道等体系化宗教内的列位神灵。最典型的扩张事例是通天二郎向娥皇女英信仰体系中的渗透——被二位娘娘收为管家神。娥皇、女英是当地本土神灵中颇具威名的二位女神。当地传说,她们生长于洪洞县南部的甘亭镇羊獬村,而舜就耕于现万安镇内的历山,尧王就是在这里访贤遇舜,并把两个女儿许配给他的。在从历山到羊獬的沿途村落中,尧、舜、娥皇、女英信仰可谓根深蒂固。传说杨玉堂死后就被这二位娘娘收为徒弟或义子,受封“通天二郎”,在更庞大的娥皇女英信仰圈内为人熟知,被认为是二位娘娘跟前“伺候的”,相当于管家、贴身侍卫的角色,由他配享在侧是这一带二妃庙的普遍格局。同样,在通天二郎庙宇中也常可见到二位娘娘的身影[15]。

  通天二郎与娥皇女英的关系之微妙变化,在左木、王家坪、南沟、历山舜庙和神西的二郎庙格局中体现最明显。它们的相对位置关系如图示:

  各村位置关系示意图

  这几处的二郎庙(殿)格局是说明神灵谱系随地域变化的绝佳示例(一殿之内的神像顺序依中间主位-左首-右首-左次-右次排列):

地点

右次偏殿

右偏殿

正殿

左偏殿

左次偏殿

庙门外

左木

通天二郎

王家坪杨存信1982年建庙[16]

通天二郎、马娘娘

王家坪杨存礼1988年建庙

通天二郎(主)、娥皇女英(侧)

王家坪村长杨秀峰2011年建庙

通天二郎(主)、娥皇女英(侧)

南沟

通天二郎之妻、法王圣母

通天二郎

青州二郎、协天二郎、掌案青龙、揽天二郎

通天二郎之父母

神西

揽天二郎

出马小姐[17]、法王圣母

通天二郎、青州二郎、协天二郎

娥皇女英

通天二郎之父母

坐北面南一排神殿内为:观音、土地、马王;路对面土楼上是火龙将军

历山舜庙

无关者略

通天二郎

娥皇女英

  此表可精简如下:

方位

            庙宇地点

神灵组合

西

 

 

 

 

 

 

 

 

通天二郎信仰圈

左木

通天二郎

王家坪杨存信1982年建庙

通天二郎(主神)+配偶

王家坪杨存礼1988年建庙

通天二郎(主神)+娥皇女英

王家坪村长杨秀峰2011年建庙

通天二郎(主神)+娥皇女英

中间地带

南沟

通天二郎(主神)+结义兄弟+父母+配偶

神西

通天二郎(主神)+结义兄弟+娥皇女英+配偶+父母

娥皇女英信仰圈

历山舜庙

娥皇女英(主神)+通天二郎

  需说明的是,这里关注的是该谱系以形态为标志的逻辑变化过程,而非客观的时间进程。审视上表,我们发现这一谱系的变化于凌乱之中自有内在规律:

  在“通天二郎信仰圈”内,通天二郎为主神;到了“娥皇女英信仰圈”,他就拜为陪神,二者间有过渡地带,在地理分布上呈现得非常明确,体现出一种规律性的变化。

  在王家坪,笔者问:二位娘娘既为师娘,为何不坐当中?村民们的解释是:这里是二郎的老家,理应由他居中“做(坐)主”。相反,娥皇女英信仰圈内则以二位娘娘在主位,通天二郎随侍,作为该信仰圈重要端点的历山舜庙自然不例外。而介于中间的南沟村庙内神像虽多,却因地处偏僻,尚不大受到娥皇女英信仰圈的影响。神西村虽与通天二郎信仰圈有相似的“通天二郎为主、娥皇女英在侧”的信仰格局,成因却不同:该村在信仰方面一向与南沟来往较多,其庙宇格局、塑像风格都是高度模仿南沟,只是因为地近历山,故而将二妃纳入,辟在一侧。

  三、组合与扩张的方式

  上述神灵之所以能够组合与扩张,分析起来,我以为主要有两种方式:扩人马、抢地盘。

  所谓“扩人马”,已如前所述,通天二郎像人离开家乡在外游历,不断与当地神灵黏合,向其他体系中渗透力量,在其中寻找合适位置妥善安顿自己,进而拓展生存空间,合纵连横,以事扩张。以通天二郎为核心的团体成员渐多,关系网络也渐趋复杂。

  如果我们将围绕通天二郎为中心的各种神灵组合从最严密到最松散的情况排列出谱系的话,大致可以呈现为如下序列:

  1、最严密:诸神皆有来历,各司其职,各有展演的舞台和时间。组合关系以口头传播之外的塑像、壁画、碑文等方式固化,在村落内部几乎人尽皆知,对外也已大范围传播,联系紧密,不易拆分。以下四组,都有这样的方式证明:

主要流传区域

神灵组合

关系

娥皇女英信仰圈

娥皇女英、通天二郎

通天二郎认娥皇女英为师傅或干娘,随侍在侧,为该信仰圈内庙宇格局的常见形态。

南沟、神西

四兄弟说

依次为:通天二郎、青州二郎、协天二郎、火龙将军。南沟庙奉前三者,神西庙内四者皆备。

南沟、神西

通天二郎与父母妻子

父母无特别称谓和来历,妻子为“出马小姐”。两地庙内皆有三者神像。

王家坪

通天二郎与妻子

妻子是翟庄村马氏小姐。二者以配偶神形象受祀。

  2、中间状态:传播范围较广,但成员尚不确定,流动性强,增减人员的可能性较大。

主要流传区域

神灵组合

关系

王家坪、左木、梨凹里、郭家庄等村都有口传

十八兄弟说

通天二郎、杨戬二郎、青州二郎、沁州二郎、东方二郎、南天二郎、西方二郎、北方二郎、荆州二郎、锦州二郎、过山二郎、飞海二郎、揽天二郎、揽天二郎、协天二郎、薛天二郎、火龙将军、石帅黑虎等,排序不一,没有群像,不曾共同受祀。

  3、最松散:流传不广,通常仅在一村之内少数人中口传。

主要流传区域

神灵组合

关系

左木村

杨戬与通天二郎

通天二郎认杨戬作舅舅

王家坪

通天二郎与玉皇王母

认师傅师娘;一说干爹干娘。未见组合塑像

刘家垣镇西义村

五兄弟说

通天二郎、薛天二郎、徐州二郎、火龙将军、青州二郎。此说目前只听该村一人提过[18];该村二郎庙内有通天二郎、薛天二郎、三海将军神像。

霍家庄

八兄弟说

该村青州二郎庙内有八人聚义题材壁画,但在口头流传不广,被访人中只有画师能解释:含南天二郎、通天二郎、火龙将军、协天二郎,其余不详[19]

各村偶有口传

通天二郎与亲兄弟

亲兄弟有一至二人,或曰名为大郎,详情不清,讲述人也仅有模糊印象。

  至于“抢地盘”,是指通天二郎插手原属其他神灵辖地之事务,甚至将其他神灵的庙宇据为己有。

  连观音菩萨这样遍布全国的佛教全能神也被通天二郎抢了风头。在1982年之前,王家坪原本只有观音庙和三教庙,村里的信仰活动都在这两处进行,并无庙会。1982年通天二郎之孙杨存信建起一形制简单的通天二郎庙,是为当时通天二郎故乡的唯一祖庙,附近信众都慕名而来,香火极旺。不仅如此,杨存信之妻王海花(音)等弟子们还上马请示二郎生日,被通天二郎附体出口,乃知为十月十二。此后每年是日即为固定的集会日期,附近村落的信众都来为神祝寿,有求于神的也可在这一天来向马子问话。此后该庙一直是本村及周边村落的信仰空间之核心。

  这仅仅还是自立门户、夺人声势,在神西村,通天二郎竟至于鸠占鹊巢,不仅霸占了原来的菩萨庙,而且年深日久,人们干脆直呼此处为“二郎庙”,菩萨庙连原本的名称都失落了。现存菩萨庙三间殿内分别是观音菩萨、马王和土地,此为旧制,有光绪年间立石,志之甚详:

  且夫庙宇者,所以妥神灵也。敝庄古有观音阁、马王庙、土地祠……正殿之中供奉观音圣像,马王庙立于左首,土地祠设在右旁……

  据神西村李德胜介绍[20],以前人们都笼统称为“菩萨庙”。后来要为通天二郎建庙,庙址就选在了菩萨庙后排,起殿五间,气势恢宏,规模超过前者。再后来筑起院墙,二郎庙被括入其内,菩萨庙反被排斥在外,位列门前,看起来更像是为通天二郎看守门户的,乃成今日格局。我问李德胜,二郎占据了菩萨土地们的地盘,他们不会有意见吗?答曰:菩萨、土地、马王在凡间没有弟子,就像老人无后,无可奈何:“人神是一样,咱人有儿女的比较孝顺,没儿女在的就不太方便了。”二郎的弟子多,自然有人为他操持建庙,菩萨、土地等有事需要向凡间传话时,还得“借”二郎的弟子。可见,通天二郎招收人马,不仅是在神界结成团体,还在凡间发展得力弟子,这些都是极为有效的扩张方式。

  这种扩张方式于其他神灵也很常见。万安镇樊村的樊丙清(77岁)、樊汉臣(82岁)老人告诉我,村中现在沁州二郎庙的位置原本是五神庙,供奉财神、土地、关公等五位神。当地有一人所共知的传说:该村曾有两名前往沁州经商的村民,因夜宿当地的沁州二郎庙内,被沁州二郎托梦,要他们将神像偷偷带回樊村。此二人梦醒后当即将神像裹入囊中,赶回家乡。樊村村民们将神像供奉于五神庙的献殿之中,从此,沁州二郎成了樊村的保护神[21]。两位老人还于无意中透露:外来的沁州二郎最初只停在献殿里,后来渐渐占据了殿中主位,“五神庙”也改称“二郎庙”了。樊丙清说,他小时候还见到未拆毁前的老庙,就是沁州二郎在中、五神分别在侧;重修之后,甚至只塑沁州二郎神像,不塑五神,彻底完成了从五神庙向二郎庙的转变。

  类似的生动事件在其他区域研究中也可发现不少:在香港新界,天后妈祖曾“吃”掉早期统辖当地的土神沙江妈,人们在沙江妈神龛的同一地点修建了一座天后庙,拿走了沙江妈的石像。“天后吸取了被她同化的神明的‘精气’,‘每吃一个像沙江妈这样的本地神,她就变得更加强大。’”[22]可见,“抢地盘”是一个神灵地位逐渐提升的过程。

  当然,后来之神“抢地盘”未必总能取胜,遇到更为庞大活跃的神灵体系时,争夺往往失败,只能被收编。譬如前述的通天二郎在左木村认杨戬二郎作舅舅,以及向娥皇女英信仰圈过渡的神灵组合格局变化:正式进入娥皇女英信仰圈后,通天二郎抢地盘不成,只能臣服。

  四、结论

  我们现在可以将本文开篇提出的问题具体化如下:为什么通天二郎可以有“结义神团”这样的组合?为何非二郎之名的将军、黑虎也可插入?通天二郎为何还要与该群体之外的其他神灵之间建立联系?种种组合与扩张行为在怎样的前提下进行,又由何种因素推动?

  首先,通天二郎作为新生的个体神灵提供了黏合的可能。在诸多民间信仰形态中,通天二郎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案例,他被认为是由近世真实存在过的人殁后成神的,在当地仍生活着与其具有密切现实关联的直系后代、亲属以及马子等多样的人群,他们出于各种动机,在其由人到神的过程中不断按照各自的意愿形塑他。因此,不同于很多地方神灵的职能有较为明确的先天诉求和较为严格的内在规定性,通天二郎是先成神、后定位,与其他地方神灵进行黏合的属性在不断生长,活性极强。

  其次,在二郎群体内部,同名的公共属性引发了神职泛化和功能通约,这是民间信仰的自然逻辑。“二郎”是一个世俗化的称谓,文献中有大量例证表明,很多男性都可以唤作“二郎”,它的内在规约性较弱,包容性很强,因此,只要是较为世俗化的男神,都有被名为二郎的可能,加之该地原本就有这样冠名的地方信仰传统,以“某某二郎”为号的神灵在当地就特别丰富。在同一区域内,这些二郎因同名而集合为一个共同体,进而发生了神职的泛化。像通天二郎、青州二郎本不具有保护神性质[23],但由于二郎名称的通约性,在很大程度上会容易与作为地方保护神的杨戬二郎混同。当他们组成“结义神团”时,各自独立的神职被弱化,每一位神的具体职能并不确切,他们组成一个同名共同体,好像是防卫系统、保安联队。模糊属性是二郎们的共存策略。

  至于看似与二郎无关的“将军”系列,由于火龙将军与通天二郎在仪式中职责相似的缘故,也容易与之混淆:他们都有顶神的马子为其代言,在仪式中,他们的马子可能会同时上马,为主神的驾楼打路开道,旁人通常难以分辨,常以“开路的”概而呼之。同样,黑虎系列因其武将形象,以保卫护佑为主要职能,多居陪侍之位,也与将军、二郎纠缠不清。事实上,笔者在调查中问及二郎、将军、黑虎的详细区别时,除少数几位民俗精英能明确分说外,大多数被访人都讲不清楚,而有类似这样的表述和认知:“黑虎灵刚、黑虎灵神他们也可以说是将军吧”,“二郎、将军他们都是一伙的”。

  但这种功能的泛化和混淆也并非毫无限度,神灵的核心功能仍然保留:通天二郎是村落祖先,青州二郎是水神,将军负责在村口护佑,黑虎则多侧立着把守庙门。人们会根据核心功能在心理上将他们大致归类,但在概念的外延边界上感到暧昧。

  实际上,神灵的职能是人们附加于形象之上的心理状态。一位地方神灵可能附着有多项职能,人们根据需求,有时强调其中独特的某一项(如作为祖先神、水神时),有时又淡化这一项(如作为“结义神团”共同体成员时),使诸神面目模糊、泯然众人地存在。这种含混、矛盾的信仰心理为神灵的组合、扩张提供了条件。我曾以为这是学理上的矛盾,希望追求精准、静止的确切答案,可对于气象万千的民间信仰来说这不仅不是问题,反而可能培植出新的信仰生长点。

  我们看到,通天二郎势力的扩张有两种取向,无论是在二郎、将军、黑虎群体内部还是外部,二者都达成了某种较为稳定的秩序,获得了信众认可。在神灵世界中,这种扩张行为是极为普遍的现象,对于神灵而言,是有其对安全、稳定性及发展空间的内在需求推动运行的。通天二郎不仅在诸二郎之中,甚至在笔者所见的当地神灵中都是历史最短,最为后起的神灵之一。玉皇王母、娥皇女英、菩萨土地、牛王马王等等,在通天二郎诞生之前就早已确定了地方秩序,新神若要立足,先得“拜码头”,认师傅师娘、干爹干娘,扩张关系网络,否则容易引发矛盾,不利发展;同时与其他神灵联手,衍生新神灵来扩充团队,迅速增强自己的灵力和影响范围。至于具体衍生出什么神,与什么神联手,采取何种方式,则取决于神灵自身的属性、功能和需求。在信仰世界中,像通天二郎这样短期内成功跻身于区域主神之列的新生神灵是极少见的,默默生长、无人关注、终被遗忘的地方神在所多有。

  其实,多数地区的神灵格局都是纷繁、芜杂而凌乱的,本文的通天二郎个案是杂乱中暗含秩序的典型,其组合扩张的发展史体现了民间信仰格局中诸神之间的博弈过程,及其随地域变化而自然作用的内在规律:神灵谱系是与地域迁延相适应的,一个区域内部的神灵谱系由信仰力量强、信仰人群庞大的上位神来主导,诸多下位神则在由它主导的模式下调整自我定位。至于这一规律能否推衍至其他区域,则还需更多个案的验证。

  

  本文原载《西北民族研究》2014年第1期,经作者授权在中国民族文学网发布。

  注释:

  [1] 南沟村民国二十三年碑文中写作“揽天”,神西村2012年立的庙宇说明中写作“兰天”,实为一神。以下皆使用“揽天”。

  [2] 一说他名为杨玉金,或生于临汾,后随父迁居王家坪。

  [3] 通天二郎十二岁离世,何来后代?当地常见说法是,现在公认的杨家直系后代实际上是杨玉堂之亲兄(或弟)之孙,他们将杨玉堂当做亲生祖父来敬奉。这样计算直系血亲是比较符合民俗传统的,通常对于祖先里可知的绝嗣亡人,活着的后辈是有义务像对于直系祖先一样予以祭典的。另一说法认为,现在公认的后人是杨家在玉堂离世后过继来的儿子的后代,这从客观的血缘关系上说是远了,但从家族谱系而言却更直接。

  [4] 来自陈泳超:《洪洞地区“圣王庙”神主名实考》中“农事神团”概念,文见本期。

  [5] “皇表(音)十八兄弟”的说法,笔者在当地听多人提起过,然说者皆不解其意,只是转述其音,惟郭家庄一位火龙将军的弟子郭路路认为是“皇表”,故从之。

  [6] 见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5日农历十月十二V05左木村李景春。“弟子”又称“马子”,是当地对巫覡的称呼,巫覡通神的行为被称为“上马”或“顶神”。

  [7] 巫者郝学颜死后受封成神,为揽天二郎一事,在南沟、神西一带众所周知,郝君之孙郝茂生尚在世,现年74岁,笔者前去调查时,他和妻子、众人都将揽天二郎的神像指给我看,说是郝茂生的爷爷,殁后成神。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8日V01南沟村二郎庙碑文及访谈。

  [8] 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7日V11神西李德胜

  [9] “接姑姑迎娘娘”走亲仪式:当地传说,娥皇女英的娘家在甘亭镇羊獬村,二人嫁给耕于历山(属万安镇)的舜王。每年农历三月三,羊獬村民都要抬出驾楼(神轿),很神圣地走出村庄,从历山神庙里接回两位女神的神像,回到羊獬娘家省亲。到了四月二十八,历山的队伍再来到羊獬,将两位女神的神像从娘家抬回历山。

  [10] 录音文件:2012年8月8日 V01羊獬村王文化

  [11] 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7日V11神西李德胜

  [12] 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6日 V04梨凹里荆州二郎庙采访宋灵虎

  [13] 据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4日V03左木村李景春

  [14] 刘仲宇:《民间信仰与道教之关系》,见路遥主编:《道教与民间信仰》,第20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5] 例如,在娥皇、女英信仰圈内的重地之一万安村娘娘庙内,娥皇女英殿西侧配有独立的通天二郎殿,正中塑通天二郎神像,两侧有介绍神迹的壁画,由该村精通信仰习俗和传说的刘宝山老人设计,分生前、身后来叙述,并附注文字,东壁绘:神童降生——孤苦无依——天资聪颖,西壁绘:万民敬奉——认师修炼。这里完全未将死亡-成神的过程绘入,反以拜在娥皇、女英二位娘娘麾下为结束,正是万安村远离通天二郎信仰圈、地处娥皇、女英信仰圈中心的话语表征。

  [16] 王家坪村有三座通天二郎庙:杨存信、杨存礼皆为村中公认的通天二郎后代。1982年杨存信个人出资兴建了村中第一座通天二郎庙;其堂兄杨存礼仿效之,于1988年也在村里过街楼上建起了通天二郎殿;2011年,村长杨秀峰在一块耕地上建起了第三座通天二郎庙,形制最为恢宏。

  [17] “出马小姐”为“马氏小姐”的异文,据神西村李德胜讲述,出马小姐是蒲县蒲榆川人,为通天二郎成神后自己在阳间择配的妻子,她被通天二郎选中后离世,死后成神,手执阴阳扇,活人能扇死,死人能扇活。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012年11月27日V11神西李德胜

  [18] 据刘家垣镇西义村村民张义娃讲述,前三者顺序依次如上,火龙将军和青州二郎居后,但位次不详。录音文件:2013年6月8日V11刘家垣西义村张义娃

  [19] 据画师回忆,此说听自当地一位年老的马子。录音文件:2013年农历三月初六V08见垣上村画师范安平。

  [20] 录音文件:2012年11月27日V11神西李德胜

  [21] 据录音文件概述:2012年11月27日V01 樊村樊丙清讲沁州二郎。该传说又见于樊光耀编著:《樊村志》,第96页,临汾市内部图书,2012年6月

  [22] 【美】华琛:《神明的标准化——华南沿海天后的推广,960-1960年》,陈仲丹、刘永华译,收入刘永华主编:《中国社会文化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139页

 

  [23] 当地普遍认为青州二郎是水神,新中国成立前尚有向他求雨的活动。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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