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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地里: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的传承与保护
中国民族文学网 发布日期:2014-12-16  作者:张丽


  原题: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在现代与传统之间
      ──阿地里教授谈柯尔克孜族史诗《玛纳斯》的传承与保护

阿地里2014年采访高龄的玛纳斯大师



《玛纳斯》第一部汉文版

  编者按:被称作柯尔克孜族百科全书的传记性史诗《玛纳斯》,不论在少数民族学术研究领域,还是在少数民族文化遗产保护方面,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日前,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主办的“柯尔克孜族百科全书《玛纳斯》综合研究”史诗歌手研究研讨会在北京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围绕有关“《玛纳斯》史诗歌手”的问题进行了讨论。连接着传统与现代的《玛纳斯》史诗,作为柯尔克孜族传统文化的重要文本,其学术研究脉络是怎样的?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又应该有哪些保护措施及设想?《玛纳斯》歌手在其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带着这些问题,本报记者访问了《玛纳斯》史诗研究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北方室主任、研究生院教授阿地里·居玛吐尔地(文中称“阿地里”)。

  史诗通过表演传承

  学术周刊:柯尔克孜族传记性史诗《玛纳斯》与藏族民间说唱体英雄史诗《格萨尔》、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并称中国少数民族“三大英雄史诗”,是一部具有深刻人民性和思想性的英雄史诗,不但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而且具有重要学术价值。您能否简要谈谈《玛纳斯》史诗的学术研究脉络?

  阿地里:据国内外学者研究,《玛纳斯》史诗最早于公元九、十世纪开始流传,在流传过程中,经柯尔克孜天才歌手们世世代代的琢磨,溶进了全民族的智慧,具有极高的艺术性和浓烈的民族特色。史诗以契丹建立西辽为历史背景,距今已有1000多年历史。我国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对《玛纳斯》、《江格尔》、《格萨尔》三大少数民族英雄史诗进行调查、搜集、整理和研究。具体到《玛纳斯》史诗的研究,学者们在新疆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等地区发现了数十位“玛纳斯奇”,即《玛纳斯》史诗歌手,其中就有被誉为“当代荷马”的居素甫·玛玛依(下称玛玛依),他当时一唱就是19万行,轰动了国内学术界。“文革”之前,国内相关著名学者几乎都去过新疆,比如神话学专家陶阳、时任文联秘书长贾芝、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胡振华、时任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所长郎樱等。“文革”期间,《玛纳斯》歌手受到冲击,之前整理搜集的资料也完全丢失,但他们凭借坚强毅力保住了生命,为后续的《玛纳斯》研究工作提供了巨大保证。

  1978年年底,《玛纳斯》的研究工作重新开始启动。玛玛依被请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民族大学。其间,一边是玛玛依演唱,一边是学者进行文本记录。一年多以后,新疆文联开始着手《玛纳斯》研究的筹备工作,成立《玛纳斯》研究室,玛玛依离开北京,回到乌鲁木齐继续进行《玛纳斯》的记录整理工作。自此针对《玛纳斯》的学术研究开始步入正轨。

  我是1990年调入新疆文联工作的。虽然“文革”前的资料千方百计找回了一小部分,但后续工作任重而道远。“玛纳斯奇”们开始重新演唱,激情焕发,取得了较大成果。比如《玛纳斯》史诗在“文革”前只有6部,而在“文革”后依据玛玛依的演唱整理出8部,这是目前国内外《玛纳斯》史诗结构最完整的唱本,也是国内外唯一一本完整讲述玛纳斯8代英雄故事的唱本。可惜的是,玛玛依在今年6月1日以97岁高龄去世了,这对于国内外《玛纳斯》研究领域的学者来说不失为一个巨大损失。

  学术周刊:据您所述,我们对于《玛纳斯》史诗的研究起步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那么,近30余年来,对于《玛纳斯》史诗的研究与保护情况是怎样的?

  阿地里:上千年来《玛纳斯》都是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下来的,因此始终遵循着口头诗学的规则——在口头演唱中进行创作。这与书面创作有所不同。书面创作是写在纸或其他实物上,即使中间有间断,还可以继续创作或修改,创作思路也可以在其间不断扩充;口头创作则是面对听众演唱,一次演唱就是一次文本“再生产”,演唱的完成也就是文本的完成,下次演唱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文本,所以每次演唱的文本之间,都有或多或少的“变异”。《玛纳斯》作为宏大的史诗,不可能原原本本地将其一字一句地进行复述,通常会在一些细枝末节、词句诗行及内容篇幅上有伸缩度,比如可以删繁就简,或对某人或某事进行细节描述,这是一种再创作,叫表演中的创作。

  《玛纳斯》从上世纪60年代至今,据统计有100多位歌手曾经演唱过,虽不是所有歌手都能像玛玛依那样完整演唱八部史诗,但一般歌手还是能够演唱一部或一些如“英雄的产生”、“英雄的远征”等数千行的传统篇章。因此歌手们在对《玛纳斯》的保护、传播,在民间的保存与流传方面起着关键作用,他们是学术研究的重要一环。就像手工艺不能只关注产品不重视传承人一样,《玛纳斯》研究也不能只盯着文本,还得保护传承人。按传统保护方式,就像著名民俗学者刘魁立先生所说的“活鱼是要在水中看的”,《玛纳斯》要能在民间演唱并流传。近年,我们推动了“柯尔克孜族百科全书《玛纳斯》综合研究”的研究课题,在课题推进中,学者们认为对史诗歌手的研究要从理论上进行提升,对研究进行深入拓展。这次社科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召开的《玛纳斯》史诗歌手研究探讨会,就是使《玛纳斯》研究开始走向专一、专题性的举措,对提升学科的理论层次非常重要。

  歌手是史诗灵魂的“守护者”

  学术周刊:既然史诗歌手是《玛纳斯》保护中的重要一环,那有何相关保护对策?

  阿地里:关于《玛纳斯》史诗歌手,包括玛玛依在内的三位国家级传承人都在近两年去世了。现在我们在致力于培养青年传承人。新疆在很多地区都成立了《玛纳斯》保护中心,还有新疆文联的《玛纳斯》研究室也在从事《玛纳斯》保护工作。《玛纳斯》歌手多是农民或牧民,新疆文联与地方政府在生活上给予他们照顾,适时为他们提供适宜的演唱环境,如当地政府举办的文艺活动、以玛玛依生日为主题的玛纳斯国际文化旅游节等,会请他们来表演。除在民众中宣传普及外,《玛纳斯》学者还走进校园,为学生讲述《玛纳斯》史诗的内容、演唱方式,培养他们对史诗的兴趣。此外,在不同区域的歌手之间还经常进行交流互动。

  三个国家级传承人离世,对《玛纳斯》的研究造成不小的影响。近年,我们出版了包括汉文在内的多种语言版本的《玛纳斯》,但这毕竟只是一次演唱的文本,是不是最好的,我们无法确定。最好的文本在什么情况下产生?首先需在歌手身体状况、情绪状态最好的时期,比如年龄在四五十岁、精力充沛、思维敏捷、口语演唱能够达到高潮。现在我们所记录的玛玛依演唱的《玛纳斯》是他在60多岁时的“作品”,其间还有生活上的波折、地点的变动,肯定会对文本产生影响。此外需拥有一批歌者所认可的听众,拥有专心致志的听众与自娱自乐产生的演唱效果是不同的。半世纪前,除收听广播电台外,人们最感兴趣的娱乐形式便是聚在一起听歌手演唱,对柯尔克孜族人来说,《玛纳斯》史诗成为精神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之一。但随着报纸杂志、电视网络等新媒介的涌入,年轻一代的娱乐活动渐趋于多元,很多人更热衷于浏览网络、看看电影,因此需要培养不同的观众群体。交通的便利、信息的发达让以前具有自己语言、文字、传统生活习俗相对封闭、独立的群体面对更多的外来文化,其所需承受的冲击力也是难以想象的。近年来,在党政部门领导支持和扶持下,初步建立了能够保持《玛纳斯》史诗有人演唱的同时也有听众来鼓励歌手不断成长的机制,这也是非常重要的。

  《玛纳斯》只有在演唱中才能得到最好的保护,我们这一代有责任让这种口头演唱传统尽量延续得更远、更长。保护文化的多样性是社会发展的一大趋势。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人有关,是人类世世代代创作并传给后代的遗产,是有灵魂的。如果说作为柯尔克孜族百科全书的《玛纳斯》史诗有一个“灵魂”的话,那么《玛纳斯》歌手就是这个灵魂的“守护者”。

  民族文化遗产保护应寻求创新

  学术周刊:对于非遗保护,有些学者提倡保持原汁原味,有些学者提倡与时俱进才能更好发展,您如何认为?

  阿地里:对于非遗保护,需保留其最传统、本质的核心要素,否则肯定会变样。比如制作一个工艺品,在坚守“内容”基础上可以做一些色彩之类的改变。但非遗是操作和制作的过程,比如民间艺人只能手把手将工艺传给徒弟,《玛纳斯》最传统的传承方式是,一位歌手通过演唱内容、声调、动作等演绎方式,对不同人物进行讲述,需要具有充分的创作空间及天赋。《玛纳斯》的传承是一个人的表演、一个人的舞台,观众虽有互动,但只能通过专心致志的眼神来增加歌手的自信和激情,在这种互动当中,好的文本才能产生。但《玛纳斯》要想走向更广泛的人群,则需一些改变。比如很多人欣赏《玛纳斯》的演唱,面临着语言不通的障碍。而在玛纳斯国际文化旅游节时,《玛纳斯》史诗的演唱形式由一人演唱改成上万人合唱,还加入大鼓等伴奏,创新了表演形式,让国内外学者都从内心感受到《玛纳斯》史诗的宏大氛围和直击人心的震撼力。

  建立博物馆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保护方式。《江格尔》博物馆已经有了,馆内有艺人训练、演示的场地,有影音视频的展播,有实物的展示等,不管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对民族传统文化做了很好的保护。《玛纳斯》作为柯尔克孜族的百科全书,囊括了婚丧嫁娶、服饰文化等诸多精神的和物质的东西,也有必要建立一个博物馆。此外,还可以借助新媒体将《玛纳斯》拍摄成动画片、电影或电视剧等,如果能付诸实践,这对柯尔克孜民族文化以及《玛纳斯》在当代社会的认知肯定比我们这些学者只做一些翻译、出版工作所产生的影响要大得多。

  如果以上设想能够实现,我觉得就能基本将《玛纳斯》史诗的文化价值和社会价值全面、立体地呈现出来。毕竟优秀的传统歌手数量不断在减少,年轻的歌手能否达到前辈的演绎程度,还很难说。因此像这样的民族文化遗产需要采取多角度、多层次的保护方式。

  学术周刊:有一种说法认为,维持传统生活方式与追求相对充裕的现代物质生活之间充满矛盾。您作为非遗保护的学者,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待?

  阿地里:人类追求文明进步,向往着更加美好的生活状态不因人而异,不因民族而异。保护传统文化不等于说要保护一种过去的生活状态,而是说优秀文化传统具有一定的共通性,可以起到精神上的引领作用,这是它的传承价值所在。今天的年轻人要追求更加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但他们心灵上应该对古典文化的精神有所感悟,既要走向现代化,又要不丢掉优秀传统。我认为,他们只要有这种态度就足够了。

 

文章来源:人民政协报 2014-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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